第六百五十三章 谁可奉饶天下先 (第2/2页)
半空中,金身法相大笑道:“小丫头片子,好大的口气,你哥?若说是搬出自家老祖来吓唬人,我倒信你一丝一毫!怎的,你哥是那真武山马苦玄,还是风雷园黄河大剑仙啊?”
魏本源刚要祭出一颗本命金丹,与那元婴老贼搏命一场。
李宝瓶一步踏出,拇指推出腰间狭刀出鞘寸余,另外袖中左手,悄然多出一物,此物现世之后,毫无气机涟漪,所以远远没有那把狭刀出鞘来得让人留心。
可就在此时。
那尊金身法相不知为何,就那么悬停半空,不上也不下。
又不是小姑娘跳墙头,这还没落地呢,就崴脚抽筋了?
李宝瓶转头望向别处。
别处青山之巅,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男子,凌空缓行,伸出两根手指,轻轻旋转。
每一步踏出,远处云海便飘荡而来一朵白云台阶,刚好落在奇怪年轻人的脚下。
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巨大法相,就开始随之颠倒,沦为他人手中的牵线傀儡一般。
魏本源心中震动。
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山巅人!
宝瓶洲有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吗?
道家高真?神诰宗天君祁真?绝无可能,那一脉道门神仙,规矩森严,所戴道冠,所穿道袍,皆不能有半点纰漏。
更何况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,岂会来清风城这边游历。
年轻人那件颜色扎眼的法袍极为宽广,随风飘摇如天上云水。
最后年轻“道人”轻轻一跃,盘腿坐在了金身法相的头顶,手指弯曲,轻轻一敲,好似长辈训斥顽劣自家的晚辈,“喜欢装大爷是吧,装神仙气度是吧,你家老祖宗就在这里啊,真是贻笑大方。”
魏本源没有半点轻松,反而更加心急如焚,怕就怕这是一场虎狼之争,后者一旦不怀好意,自己更护不住瓶丫头。
魏本源喃喃道:“随随便便就隔绝了天地,将如此金身法相笼罩其中,如何是好,如何是好。”
那个一出手就当了哑巴的元婴,苦不堪言,不是不想跑路,实在是动弹不得,对方随手造就出天地隔绝的大手笔,自身金丹也好,元婴也罢,那些旁门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场,如何逃遁?想破此死局,除非自己是元婴剑修才行,可自己如果是这类剑仙,还需要为了逃避仇家,东躲西藏数百年?
一袭粉袍的年轻道人就那么坐在魁梧法相的脑袋上,与魏本源微笑道:“魏本源,贫道早年曾经欠你魏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人情,就不细说缘由了,老黄历翻来翻去,都是灰尘,翻它作甚。”
柳赤诚当然是在胡说八道。
没办法,顾璨不希望显露身份,柳赤诚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,不过山上人,还真就都信这个。
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。
李宝瓶却半点不信。
柳赤诚歪着脑袋,继续禁锢那尊金身法相,小小元婴修士,挣脱自己这点手下留情的束缚不难,不敢轻举妄动而已。
这是对的。
这次与顾璨一路同游,太闷。
所以柳赤诚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个跟班打杂解闷的,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元婴修士,勉强有此殊荣。
若是柳赤诚最反感的谱牒仙师,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。
打了小的来老的?有多老?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?任你是飞升境好了,柳赤诚哪怕站着不动,对方都不敢出手。
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,不留下点烂摊子,柳赤诚都担心顾璨不好好修道。
顾璨这种好胚子,唯有一次次身处绝境死地,才能极快成长起来。
根本不怕拔苗助长。
这就是白帝城那位师兄最喜欢的大道苗子。
柳赤诚突然眯起眼睛。
师兄好像这辈子偏偏最喜欢天大的麻烦?
眼前这个小姑娘?
更何况师兄的棋术,好像遇到了瓶颈,将破未破,此次自己准备带着顾璨重返白帝城之际,偏偏就遇到了她,是不是?
柳赤诚爽朗大笑起来,转头望向一处,以心声言语道:“由不得你了,正好,咱们三人,一起回去。”
顾璨不再隐蔽身形,同样是以心声回复道:“柳赤诚,我劝你别这么做,不然我到了白帝城,一旦学道有成,第一个杀你。”
没有任何急躁情绪,四平字,比较投缘的那种。
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圣,就是有些埋怨小师叔怎么没在身边。
李宝瓶偷偷皱了皱鼻子。
算了算了,还能如何,明天再不喜欢小师叔好了。
顾璨没有任何动作。
不是不想阻拦,而是毫无意义。
双方境界太过悬殊。
顾璨心中大恨。
这个性情叵测的柳赤诚,将来必须得死在自己手上。
于是顾璨第一时间就与李宝瓶心声言语,“李宝瓶,我是泥瓶巷顾璨,你别冲动,先活下来。”
李宝瓶摇摇头,“舍不得死,但也绝不苟活。”
然后她笑道:“还不许别人好心犯个错?何况又没涉及大是大非。顾璨,我得谢你。你好好活着,记得告诉我小师叔,很想他啊。”
柳赤诚瞥了眼她的手中纸张,上边的文字在流转!
柳赤诚竟是眉头紧皱,神色凝重起来。
若是与学宫书院有关,还是有些麻烦。
毕竟整个浩然天下都是读书人的治学之地。
桃林那边,一个儒衫男子原本见着李宝瓶摇晃桃符那一幕,还忍着笑。
难得见到小宝瓶这么稚气可爱了。
这会儿,他深呼吸一口气,一步跨出,来到李宝瓶身边,抬起头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。
李宝瓶惊喜道:“哥?!”
李希圣点点头,转头笑道:“你哥在生气,不太想说话。”
李宝瓶哈哈笑道:“我哥也会生气?”
李希圣微笑点头。
柳赤诚直觉告诉他,大事不妙。
只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儒衫读书人,看着境界不高啊,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关系,仙人境不可能,飞升境……柳赤诚脑子又没病。
离开白帝城之后,千年以来,就吃过两次大苦头,一次是被大天师亲手镇压,当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剑了,只是术法而已。
之所以龙虎山大天师会亲自出手,无非是与白帝城表态,让柳赤诚那位师兄不要插手。
第二次,是在那小破庙,莫名其妙挨了一剑,一把寻常木剑罢了,就轻而易举破开了柳赤诚的护身法阵。
一瞬间。
坐实了柳赤诚心中直觉。
光阴长河停滞不前。
在自己小天地之外,又出现了一座更大的天地。
李宝瓶,魏本源,金身法相,山巅那边的顾璨,连心念都已静止不动。
除了对方故意放过的柳赤诚。
群动悠然一顾中,天高地平千万里。
柳赤诚苦不堪言。
看样子,根本没法打啊。
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硬茬。
“修道之人,出门在外,还是要讲一讲敬畏天地、心存良知的。”
李希圣缓缓前行,说道:“好了,这是以读书人身份说的话。”
柳赤诚笑道:“好的好的,咱们好好讲道理,我这人,最听得进去读书人的道理了。”
李希圣说道:“接下来我就要以小宝瓶大哥的身份,与你讲道理了。”
柳赤诚就要远离此地,驾驭小天地与那座大天地相撞,借此逃遁。
至于境界什么的,上五境修士的脸面之类的,丢在了地上,捡不捡起来都无所谓的。
天地之间,蓦然出现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。
柳赤诚腿一软,刚抬起屁股就坐回去。
仍是拼命压抑那份差点当场崩碎的道心,摇摇晃晃站起身,打了个稽首,默不作声。
李希圣问道:“赔礼有用,要这大道规矩何用?!”
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,抬起一臂,一掌拍下。
一巴掌将那柳赤诚和元婴修士的法相一并砸入大地当中。
没有任何术法神通,更无仙家法宝。
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当头拍下。
柳赤诚躺在大坑当中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你们宝瓶洲的读书人,能不能别这样了。
李希圣收起法相之后,来到大坑之中,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,掐指一算,冷笑道:“回了白帝城,与你师兄说一句,我会找他去下棋的。”
柳赤诚万念俱灰。
师兄曾经与他私底下笑言,棋术一道,能让白帝城不再高挂悬旌“奉饶天下先”的人,崔瀺有机会,但是机会渺茫,那个人不在浩然天下,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。
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陆沉的大师兄。
道祖座下首徒,陆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师收徒。
那么此人道法如何,可想而知。
柳赤诚再次挣扎起身,依旧沉默不语,只是诚心诚意,毕恭毕敬,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家稽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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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李宝瓶“回过神”,大哥李希圣依旧站在身边,那粉袍道人依旧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顶。
一切如旧。
柳赤诚看似面带微笑,实则汗流浃背。
光阴长河倒转逆流!
关键是那个魏本源依旧独自位于某一段光阴长河当中,依旧静止不动。
“方才我与那位高人讲过道理,没事了。”
李希圣轻声笑道:“我这次前来,就不要与魏爷爷说了,不然非要拉我下棋,当年咱们家乡就那么几本棋谱,魏爷爷念叨棋理,翻来倒去,其实很烦人的。”
李宝瓶使劲点头。
李希圣身形消散,重返北俱芦洲那个偏于一隅的藩属小国。
这种跨洲远游,如今境界还是不高,其实并不轻松。
所以需要速来速回。
李希圣突然笑道:“偷偷长大,都不与大哥打声招呼的啊。”
李宝瓶咧嘴一笑。
李希圣笑着摇头,一闪而逝。
魏本源也恢复如常。
然后柳赤诚就立即站起身,告辞离去,只说与小姑娘开个玩笑。
至于屁股底下那位元婴修士,也已经收起法相,跟在柳赤诚身边一起御风离开,柳赤诚与顾璨心声言语了一句,我在清风城等你,不着急,你先叙旧。
顾璨忍住心中疑惑,御风落在了茅屋那边,开门见山说道:“李宝瓶,今天的事情,对不住了。论心论迹,我对错各半。”
李宝瓶有些惊讶。
这样的顾璨,怎么会让小师叔当年那么伤心?
还是说顾璨在这么短几年内,就改变了很多?
李宝瓶想了想,与魏爷爷说是与这个同乡人,去溪边散个步。
魏本源一头雾水,还是点头道:“小心些。”
李宝瓶与顾璨行走在溪边。
两人小时候只是打过照面,都没聊过天。
一个喜动,一个喜静,在家乡碰了面,也只是擦肩而过。
至多就是脚步匆匆的红棉袄小姑娘,觉得那个小男孩的两条小鼻涕,印象深刻。
小鼻涕虫当年则觉得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红衣小姑娘,半点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,真是不晓得享福。
这么两个,几乎算是小镇最顽劣的两个孩子,无非是出身不同,一个生在了福禄街,一个在泥瓶巷,
红棉袄小姑娘,穿街过巷,呼啸而过,那些大白鹅都追不上。
小鼻涕虫则又有些不同,其实不愿意动,大太阳底下趴在田垄那边钓鳝鱼,守着老槐树,在树底下弹弓打黄雀。
顾璨家里有几块茶叶地,屁大孩子,背着个很合身的竹编小箩筐,小鼻涕虫双手摘茶叶,其实比那帮忙的那个人还要快。但是顾璨只是天生擅长做这些,却不喜欢做这些,将茶叶垫平了他送给自己的小箩筐底层,意思意思一下,就跑去荫凉地方偷懒去了。
毕竟刘羡阳是他的唯一朋友,又如何?
依旧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虫,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了。
溪涧水浅,清澈见底。
两人沉默许久。
李宝瓶说道:“多想想小师叔的不容易。”
顾璨说道:“想过。”
李宝瓶笑道:“不要误会,关于你和书简湖的事情,小师叔其实没有多说什么,小师叔一向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。”
顾璨笑了起来。
当然不会误会。
何况说了又如何,顾璨打小就不喜欢吃苦,但是挨骂挨打,都比较擅长。
他顾璨内心深处,依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任何看法。
连陈平安都不知道,顾璨比他更早去过福禄街和桃叶巷,听刘羡阳说那边有钱人多,钱袋子太满,经常掉钱在地上。顾璨就去捡过钱,只是钱一次没捡着,连顾璨都磨光了耐心,气得小鼻涕虫在桃叶巷那边,鬼鬼祟祟,一脚一棵桃树,从头到尾,一棵没落下,全被顾璨收拾了一通。期间只要遇到了行人,便立即佯装蹲在树底下看蚂蚁。
顾璨如今回想起来,当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叶桃枝,应该拢一拢藏好的。
李宝瓶继续说道:“但是小师叔与你那么熟,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点点出息,什么事情做得好了,小师叔都不会吝啬夸你几句。第一次与小师叔远游路上,小师叔关于整个家乡的话题,几乎都绕着你和刘羡阳,可是小师叔从书简湖回来之后,就没怎么聊你了。”
李宝瓶抬起手,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“一个人这里最会说真话,小师叔什么都没说,但是什么都说了。”
顾璨嗯了一声。
李宝瓶说道:“聊完收工。”
顾璨也不拖泥带水,告辞离去,突然停下身形,笑道:“李宝瓶,谢谢你。”
李宝瓶笑问道:“这会儿才想起说客气话了?”
顾璨眼神明亮,摇头道:“不是客气话,因为你是第一个陪着他走出家乡的人,当初如果没有李宝瓶在他身边,他后来可能就走不到顾璨身边。”
李宝瓶笑了起来。
顾璨也笑了起来。
遥想当年,在那座墙壁上写满名字的小庙里边,刘羡阳站在梯子上,陈平安扶住梯子,顾璨朝刘羡阳丢去手中碎木炭,写下了他们三人的名字。
位置极高。
顾璨最后说道:“李宝瓶,你应该会比我更早见到陈平安,到时候见了面,你就告诉他,顾璨在白帝城,修大道!”